本帖最后由 愚公 于 2011-10-20 16:41 编辑
像往年春节一样,我回了趟家乡看望双亲。 不久前,两位老人搬进了一座宽敞、别致而不乏洋气的新宅。然而,这也使得几乎所有的行为方式都被一一改变了。从我进入家门起,首先就是门铃代替了敲门,要走完庭院好一阵的路,才能结束里外两种期待急迫的心境;接着,是一道动起来“嘎嘎”作响的拉网式的铁门,当你用力推开它时,无形间就会消耗掉一部分久别重逢的激情;随后再脱鞋换鞋、露着脚板走在大厅冰冷的瓷砖上面,原本热乎的心头不免又要降些温;最后我与父母一块儿坐定在依然生凉的沙发上,日子的某种质变便渐渐在对白中渗透出来。 从母亲拿不足退休金、父亲医疗费报销遇麻烦,到姑丈大人的死、几个亲戚的失业,以及后山的祖坟也将等待一条新建的铁路从中穿越……这些事,样样都很具体,没有一样能绕过心肠,你纵有满脑的“高贵”想法,也不能不为此塌落下来。 父亲还说:阿玲今年瘦了,头还是常常地疼吗? 母亲接道:孩子,你在外总是不懂照顾自己,万一病了怎么办? 我说:有什么事?这不是好好地回家过年了吗? 父辈往往就像老到的历史,做儿辈的就成了稚嫩的现实。应该说,我所得到的关照显得有些复杂而沉重:愈加现代的生活虽说已经打破小城人家的闲适安稳,可这里老人们成熟而平实的心态却能安抚一种身陷都市的浮躁,甚至于安身立命的无着。为什么?也许是他们远离一种权贵与奢华、名利与虚荣的多余压力,才能如此安贫乐道、返璞归真。今儿,我是个回归故里的弱者,只是我还能以敏感的心去捕捉隐约的动静。 许多话断断续续地聊开,一股愁绪在亲情里时浓时淡。父亲历来轻缓的声音在空旷的楼宇中越发柔弱,母亲平时显强的声带竟也突不出几许力量,而我则用劲一边倾听,一边作答,心间的感觉全然不是过去的滋味:欢愉好像被挂在某处,往事在这全新的空间里一时还流不出糅合春节的气息。突然感到眼前的新房有点大而无当,如同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找不着北。 年夜饭是过年关键的一餐,父亲调动几乎全部的热情期望着儿子的胃口。可我不行,总是平淡的食欲怎么也调不上来。父亲着急,看着桌面上的食物,又望望儿子的表情,最后挑出一只最肥硕的红膏螃蟹夹到我的跟前,说“北京没有这样的鲜”,命我吃下。对我来说,父亲的话可谓意味深长。不想看他生气,我把蟹壳剥开来慢慢品尝着,品尝家乡生活的细节原汁,也品尝父子相聚的感觉,品尝从小到大绵绵的父爱。 正月的初一,全身突然痒了起来,我这才想起旧年的澡在节前还未洗过。原来,安装在楼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早已失效,只得楼上楼下地准备着烧水洗浴。父亲得知,想让儿子在家洗上一个舒服的澡,就坚持要让太阳能重派用场,他说还可以用电再加些热量。我当然不让父亲为这小事费劲劳神,表示烧它两壶开水就能对付,可他竟开始上楼下楼悄悄忙碌了起来。 大年初一理所当然的闲适悠哉被搅了,这一天的时光也早被看作了过日子的精华。当我再次走到父亲的房间寻找水桶时,父亲,我的父亲,满头不见一根黑发、走路必须躲避羁绊、一日三餐药物支持的父亲,正躬身趴在浴缸前,埋着头,一边试着水温,一边用抹布接水,吃力地搓着从未启用过的浴缸。那双手,送过邮件也签过文件,却很少操过家务,此刻早已布满皱纹与青筋,它颤动着,那厚厚的尘垢正化成一道道黑浆溢满了父亲的手背,并倒流向袖口,污浊蔓延。 我一把扶起自己年迈的老父,望着那张微笑着、又因充血而涨红的脸,内心的愧疚、酸楚、疼痛与感慨一并翻江倒海,一股强劲上涨的热流从心底直逼眼眶,音调哽咽地说出一句:“爸,您都这么大岁数了,怎么还能让您这样……”没能说完,也没能抑制住情感的浪潮,哭声顿然失控,那怪怪的抽泣竟像落日黄昏乌鸦的哀鸣。我不想让父亲这样继续直面一个中年儿子揪心般的哭泣,便掩面逃离而去。可我听到父亲却在背后宽慰着:没事的,你干嘛要这样…… 回到卧室,倚在窗前,听着家乡远远近近、断断续续的鞭炮声,我的万千思绪飞翔着,它沿着父亲77年的苦乐春秋,绕着两代人离合悲欢的生命印痕,交织着人间种种难以理清的活着的矛盾与遗憾。 多少年来,我不时忘记过父亲的存在,淡漠过父子间的血脉相连,或许只为人生的困厄多艰,或因本能的自私而自顾不暇,除了空泛的思念,我没能为父亲奉献几许需要,甚至于相见匆匆,连几句感情化的表白也是那样地讲究含蓄,不带血肉,使一种亲情消散在莫名的生存变奏中。我知道如何在自责中宽恕自己,却无法改变为生存带来的日渐深厚的缺憾与失落。因为,父亲正在每天一步步地离我远去,而遇上一个突如其来的音讯将会告诉我:一切都已结束,一生中最真切的至爱关怀已化为乌有,断其未来! 而我,还能拿什么再去期待、去勾画来自父爱的情感? 父亲给我生命的同时,还有至爱与品格。几十年的聚聚散散、悲悲喜喜,那是头上的日月、脚下的风沙,也是心里的安抚和眼外的苍茫。而当夕阳西沉,我总感觉自己把握的光明无力照彻升腾的黑暗,我想起了远在天涯一隅日渐衰老的父亲,不禁心染黄昏,情绪灰蒙:父亲给我的我无以回报;父亲期望的我亦不能让他如愿以偿;而父亲无论陷落身病还是心痛,儿子也永远只是行走的云流动的水,徘徊、遥望,愈来愈远。在延续与翻阅父亲生命的世界里,一种旋律不由我做主。 一整年,相聚四天,我终又匆匆告别了双亲。我认定这就像一种残酷的亲情抛却,而父亲却解释自己的儿子在外面的世界追寻着美好与精彩,纵有某种漂泊与无奈也该是短暂的感觉,晴天总比雨天多。这种爱,这种宽厚与理解,好让我重新触动,重新想家,重新去琢磨眼外变数不断的另一个时空。 |